1921年5月5日,胡适收到了一封来自杭州的信件,这是一封要求他作序的“乞序信”,按理它再正常不过。可他却在收到信后,突然觉得“梦都多了几分色彩”。

为何?因为写信的人正是他曾倾心不已的“小伴娘”、“小表妹”曹珮声。

曹珮声别名曹诚英,和胡适同是安徽绩溪人。相比胡适那不通文墨的妻子江冬秀,她知书达理,且是杭州女子师范学校的高材生。

胡适收到信后,立即兴高采烈地回了曹珮声的信。他还专门将这件小事写进了当天的日记里,他说:

“作书与……曹珮声表妹(珮声为《安徽旅杭学会报》乞序),我以徽浙学术史甚为可研究,故允之。”

当晚,胡适兴奋得有点睡不着,他的脑子里全是3年前,婚礼上初见曹珮声时的种种。胡适遵母命回来完婚,可在结婚当日,他的注意力全放在了新娘旁边的伴娘曹珮声身上。

这个姑娘虽年仅15岁,却已出落得如花骨朵般,婚礼时,她一口一个“摩哥”地叫着,他在晕晕乎地同时,也忍不住感叹:“要是新娘是她该有多好啊!”

胡适与曹佩声

的确,相比表姐江冬秀,曹珮声的条件好太多:江冬秀裹过小脚,且没接受过新式教育,年纪上也已是个老姑娘。

胡适心里虽然对江冬秀并不满意,但身体却很诚实。婚后整整二十八天里,他和妻子夜夜恩爱。人说“一日夫妻百日恩”,到要辞别母亲和妻子北上时,他竟因依依不舍而写诗道:

“十几年的相思刚才完结,没满月的夫妻又匆匆分别。昨夜灯前絮语,全不管天上的月圆月缺。”

他甚至还将自己和新婚妻子的种种,分享给了分手不久的美国前女友韦莲司。显然,新婚燕尔的胡适不仅忘了天上的月亮,连地上的仙女也一并忘了。

1919年,即胡适的母亲病逝四个月后,他和江冬秀的长子胡祖望出生。按理,有了孩子后的他该更加定心,可实际情况却并未如此。

江冬秀是个性格泼辣的女子,属虎的她很有“母老虎”的风范。有了儿子,替胡家延续香火后,她的性格自然更加强势了。幼年丧父的胡适性格里有懦弱的成分,他虽不满妻子的强势,却并不敢说什么,平日里也总是一副顺从的模样。

一个人在婚内越缺什么,便越想在婚外找寻什么。胡适对温柔且有学识女性的期待越来越强,可他已结婚,作为公众人物,他曾公开发表《贞操论》说:

“女子尊重男子的爱情,心思专一,不肯再爱别人,这就是贞操。贞操是一个‘人’对别一个‘人’的一种态度。因为如此,男子对于女子,也该有同等的态度。若男子不能照样还敬,他就是不配受这种贞操的待遇。”

胡适发完这番言论后,还写诗道:

“我把心收拾起来,定把门关了,叫爱情生生的饿死,也许不再和我为难了。”

这些话都表明:胡适想要虽是“出于孝心”接受母亲为他安排的包办婚姻,但进入婚姻后,他已然做好了为婚姻“从一而终”的准备。

可感情的门,从来关不住,尤其,当他在婚内迫切想要的“温柔、有学识”女子曹珮声主动来敲门时。

收到“敲门信”三个月后,胡适在一次被好友郑来看手相后,正儿八经地在日记里写下了一段话,他说:

“他看我的手纹……他说,我虽可以过规矩的生活,虽不喜欢那gay(快活与放浪)的生活,虽平时偏向庄重的生活,但我能放肆我自己,有时也能做很gay的生活。这一层也是很真,但外人很少知道的。我自知可以大好色,可以大赌。”

胡适日记里的这段话,透露了他的一个心理:他此时蠢蠢欲动,且很为当下规矩的生活感到压抑。

胡适并非突然“蠢蠢欲动”、“压抑”,他的这部分心理,与妻子江冬秀接连怀孕生子有关。生下胡祖望后不久,她就怀上了女儿胡素,女儿不到一岁,她又怀上了次子胡思杜。胡适找好友看手相时:妻子怀三胎已六月。

1922年底,给胡适写“乞序信”的曹珮声突然与丈夫胡冠英离婚,成了自由人了。她离婚的缘由是:婆婆不满她婚后求学,且一直未生子。胡适得知消息后,内心再度激动不已。

1923年春,胡适专程到了杭州,他此番前来,名义上是游览西湖顺便养养病,实际上却是专程奔着曹珮声而来。出发前,他特地写信将自己的行程告知了她。

4月29日,即胡适次子胡思度年仅一岁半时,他带着内心的躁动约见了刚刚离婚的曹珮声。

曹珮声此时21岁,因刚离婚,她的开朗中带着几分伤感。略显伤感,甚至带点病态的女人,往往能让男人格外怜惜,这个形象正是胡适婚姻里最缺失的。

曹佩声

在曹珮声一声一声地“摩哥”的叫唤里,胡适越发躁动了。与她游玩四天后,他写了一首题为《西湖》的诗送给她,他说:

“然而西湖毕竟可爱……听了许多毁谤伊的话而来,这回来了,只觉得伊更可爱,因而不舍得匆匆就离别了。”

胡适一语双关,诗中的“伊”明写西湖,实际却是写曹佩声。“伊”太可爱,胡适“不舍离别”。

曹佩声看了诗,瞬间明白了胡适的心意,她也明白他诗中“听了许多毁谤伊的话”,说的是她不能生育,因而被夫家抛弃的事。

“摩哥爱上我了!”曹佩声在心里暗叫道,此时的胡适声名大噪,他不仅是老家的名人,还是全国的名人。

人在最失意时,心门也最容易被打开。曹佩声几乎没有任何犹豫,就决定接受这个被爱的机会:她决定大胆走向胡适。

5月24日,已到上海的胡适收到了曹佩声的来信。知道她也爱着自己,他的整个人都要“飞起来”。若非杭州的安徽老乡太多,他真想立即返回杭州。

也从那天起,胡适的日记变得“诡异”起来,以往,他总习惯把收到的重要信件粘贴在日记里,可这次,他却不粘贴日记,而只写通信日期。此后,每收到她的信,他都这般操作。

胡适在5月25日的日记里,粘贴了八张和西湖有关的照片,其中一张是曹佩声的单身玉照。

胡适和曹佩声坠入了情网,两人的往来信件很快就让人“不忍直视”了。仅仅几天后的6月6日,胡适就去信给曹佩声说:“我将返回杭州,来看你。”

两天后,胡适和曹佩声以情人的方式在一起了,他们的进展迅速快到让他们自己都觉得吃惊:胡适选择了烟霞洞作为他们的长期同居之所。

烟霞洞栖身清修寺中,此地风景优美,且极其幽静。他们住在这儿的吃食,由和尚执炊。胡适对妻子说自己来西湖是养病的,实际却是约会美人,这点,江冬秀浑然不知。

在烟霞洞,两人的日子如神仙一般,他们经常一起看日出,看桂花,偶尔,胡适还会提笔为她写诗。8月17日,诗兴大发的胡适又为情人写了一首《怨歌》,这首诗的结尾颇有寓意:

“拆掉那高墙,砍掉那松树,不爱花的莫栽花,不爱树的莫种树!”

但胡适真的会“拆掉那高墙”吗?答案颇让人怀疑。“喜欢是放肆,爱却是克制”,在胡适与曹佩声的情爱里,世人却看不到胡适的“克制”,相反,他更多的是在宣泄他那因妻子接连生子而压抑的情欲。

江冬秀与孩子们(长子、幼子;女儿于1925年夭折)

人之所以会克制,是因为会为对方考虑,相较之下,放肆则更多为自己考虑。胡适从未想过这段感情会对曹佩声造成怎样的影响,他甚至也未想过妻子知道后,会作何反应,而之所以没想,绝不是因为“来不及想”,而仅仅因为:他根本就不想想。

擅长思考的胡适,为何偏偏在感情上“不想想”?答案是:这个情人来得太容易了,他仅仅用了一首诗,就让曹佩声以身相许。试问,这不是全天下男人都梦寐以求的么!

胡适不替曹佩声想的另一个表现是:他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,就把他们同居的事情,让无数好友知晓了。

民国虽开放,可女人的名声依旧珍贵。一个女人,若未结婚便与男人同居,她一定会招来非议。而胡适与曹佩声,不仅未结婚,还属于“见不得光”:他有妇,她刚离婚。

同居期间,胡适先后将曹佩声带着见了蔡元培、高梦旦、徐志摩、任叔永、陈衡哲等好友。胡适如此频繁地带着曹佩声约见好友,实在是因为:他的交友太广泛了。如今盛行的那句“胡适朋友圈串起来,就是大半个民国”,绝不仅仅是说说而已。

10月20日,胡适带着曹佩声和好友徐志摩等人同游了西湖。喜欢记日记的徐志摩还将他们这次欢聚记在了日记里,请看具体:

“我们第一天游湖,逛了湖心亭,湖心亭看晚霞看湖光是湖上少人注意的一个精品。看初华的芦荻,楼外楼吃蟹,曹女士(曹佩声)贪看柳梢头的月,我们把桌子移到窗口,这才是持螯看月了!”

胡适婚外恋后,难免找人倾诉,好友徐志摩成了最佳聊天对象。有一个晚上,两人自6点聊到了12点。那天的日记里,徐志摩写道:

“与适之谈,无所不至,读书谈友情谈爱谈恋谈人生谈此谈彼:不觉夜之渐短。适之是转老回童的了,可喜!”

志摩日记中这句“转老回童”显然意有所指,他之所以用笔如此谨慎,自然是因为:他太清楚婚外恋的杀伤力,他自己是例子,周围也不乏这种例子。

徐志摩最是藏不住秘密,所以,他忍不住在日记里给胡适“来了一下子”,他写道:

“凡适之诗前有序后有跋者,皆可疑,皆将来本传索隐资料。”

这句话,实际是在告诉所有人:胡适有鬼,他的那点“鬼”,可以从那些“前有序后有跋”的“诗”里抓。

胡适与曹佩声

胡适的最好的朋友,已经对他的婚外恋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情绪了。这也难怪,此时的胡适春风得意,可徐志摩呢?他为了追求林徽因,刚刚与原配张幼仪离了婚,可他自英国追到中国回来后,情人却已名花有主。自己处于“空窗期”,可胡适这边却“左拥右抱”,他心里能没有半分情绪吗?

很快,先一步回到北京的徐志摩,就四处张扬,逢人便说:“胡适西湖边有情人!胡适要革命了!”

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,尤其,还有人在墙上开了洞。很快,胡适远在北京的妻子江冬秀就知道了他的秘密。

与此同时,胡适还发现:曹佩声怀孕了。此前一直被传说“不能怀孕”的她,居然怀孕了。这可让胡适有些惊诧了。

曹佩声怀孕后,出现了轻微妊娠反应。他们再出去游玩时,她经常坐不了船,也走不了太远。两人的神仙日子,突然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,而有了一抹异样的色彩。

10月3日,胡适在日记里写了一段伤感的话,因为:曹佩声要回学校上课,他也要回上海办公了。他写道:

“下弦的残月,光色本惨惨,何况我这三个月中在月光之下过了我一生最快活的日子!今当离别,月又来照我,自此一别,不知何日再继续这三个月的烟霞洞山月的‘神仙生活’了!枕上看月徐徐移过屋角去,不禁黯然神伤。”

一句“不知何日再继续”,可听出:即便此时曹佩声已怀孕,他也已经有了考量,可他也并未想好要如何处置这一切。由此可见:胡适与曹佩声的这段发展迅速的婚外恋,更像一时的激情,而非刻骨铭心的爱。

胡适辞别情人回到北京时,他的情事已经被传得沸沸扬扬了。江冬秀拿着剪刀逼问胡适“是否真有此事”,胡适承认了,他还在情急之下提出了离婚。

江冬秀怒了,她到厨房一手拿菜刀,一手抱住大儿子祖望(4岁),同时怀抱着儿子思杜(1岁多),威胁胡适说:

“要离婚可以,我们母子三人就这样死在你面前。”

胡适本就没太想好,经妻子这一吓,他完全清醒了。从这以后,他再未提过离婚的事儿。而曹佩声也只得去堕胎,这场婚外恋,终于以流血的方式,草草收场。

此后,胡适与曹佩声常偷偷以信件往来,他们也偶有见面,但他们再也没能重回烟霞洞的神仙日子。

分开后的曹佩声依旧很爱胡适,她给摩哥的信,总是情意绵绵。可随着时间的流逝,胡适的热情却在慢慢退下。后来,他甚至还专门写信告诉她,劝她“忘掉自己,另找生活中的伴侣”。

胡适的婉劝遭到了曹佩声的反对,她不肯放弃,只想默默等待。她曾对追求过自己的诗人汪静之说:

“我们从小相好到如今,可是没有爱的缘份。过去我为我丈夫守节,今后,我将为胡适之守节了。”

在这段见不得光的情爱里,曹佩声也并非全无所得,她依靠和胡适的关系,为自己争取了一个更好的前程。

1931年,曹佩声在中央大学时,胡适路过南京看她,当天的日记里,胡适终于不再向以前那样“藏着掖着”了,他写道:

“珮声来接胜之,在渡船上稍谈。胜之与她在下关上岸。我们在江口搭车。”

从这段描述来看,此时的胡适已经完全把曹佩声当朋友了。胡适对朋友素来很好,他在得知她的毕业论文被译成英文,发表在美国一家农业杂志上后,决定联合中央大学,推荐并报送曹佩声到美国留学。

1934年,曹佩声进入了胡适的母校康乃尔大学,她的人生从此更加广阔起来。1937年,她学成归来进入安徽农学院任教,成为中国农学界第一位女教授。

非常巧合的是,曹佩声一回国,胡适就去了美国。这种种不得不让曹佩声心里感叹:我和他终究有缘无分。失望之余,她也开始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了。

抗战时期,事业有成的曹佩声与一位曾姓留学才子恋爱,可她怎么也没料到的是。就在他们即将谈婚论嫁时,曾姓才子的一位亲戚向同是安徽人的江冬秀打听曹佩声的情况。江冬秀本就对她心怀恨意,她自然也说不出好话。不久,曾姓才子主动与曹佩声解除了婚约。

胡适与江冬秀

曹佩声一气之下,要上峨眉山当尼姑。这事后来被胡适的学生吴健雄知道了,与曹佩声是好友的她,当即写信将此事告诉了远在美国任驻美大使的胡适。

胡适得知曾经的爱人遭难,还要当尼姑,心里不免跟着难受。通过吴健雄的信件,他又得知:她没做成尼姑,被哥哥劝下了山,可下山后却得了肺结核。

胡适听说后,给曹佩声写了一封信,同时附上了200美金,托欲回国的吴健雄带去。胡适的信给了她很大的安慰,不久,她的病渐渐痊愈。

再度感情受创的曹佩声,再次将感情全部投注到了胡适身上。病好后,她就给她的摩哥写了一首情意绵绵的《临江仙》:

“阔别重洋天样远,音书断绝三年(从吴素萱--即吴健雄女士带来信后算起),梦魂无赖苦缠绵。芳踪何处是,羞探问人前。”

可惜,此时的胡适,却已无法接受这份情、这份爱。他对她,更多的是朋友之间的情谊。他对她,更多的是歉疚,若非因为他,她的名声绝不至于如此坏!

对情人歉疚的同时,胡适对妻子的情感也略复杂。激情退却后,理智重新回归,他对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他、为他付出的妻子,难免心生愧意。

胡适与江冬秀

也因为有愧,他对妻子总是表现得格外尊重,他甚至还自诩是“怕太太”委员会的成员。他还发明了新的“三从四德”,即:太太出门要跟从、太太命令要服从、太太说错话要盲从、太太化妆要等得、太太生日要记得、打骂要忍得、花钱要舍得。

妻子喜欢打麻将,他还特地给她安排了麻将室。妻子打麻将缺人手时,最讨厌打麻将的他,也会上手“凑数”。

可无论他多努力,妻子也很难被改变任何。这点,让胡适很不解,老年时,他仍禁不住感叹:

“四十余年,我从没有影响我的太太。”

胡适说这话时似乎忘了,最初,他是影响到了江冬秀的。定下婚约后,他曾提议江冬秀“放足,学文化”,这两样,她毫不犹豫全做到了。若非如此,她又怎能看得懂那些武侠小说呢!

谁能说,江冬秀后来的“无法被影响”,多少是因为内心抗拒呢?而人世间的多数抗拒,又都始于裂缝!

所有的故事,都有结尾的时候。1949年初,再度回国的胡适又要去美国了。临行前,安徽绩溪乡友在上海宴请胡适,曹佩声也在座。酒酣之际,她含泪劝胡适说:

“摩哥,你留下吧!不要跟蒋介石跑了!”

胡适理解曹佩声的心情,却没有当面回她的话。事后,他远走美国,晚年流落台湾,他和她,终未再见。

胡适的离去,几乎等于绝了她的所有希望了。此后的曹佩声一直孤身一人,有人说她因为胡适选择不嫁,也有人说,她是被胡适害得“没法再嫁”。

1973年1月18日,一个很冷的日子里,曹佩声在贫病交加中辞世了。终年72岁。

晚年曹佩声

在这之前几年,她曾将自己唯一的遗物交给了汪静之夫妇保存,并说:

“你们可以看,等我死了,要把它烧掉,不要留下来。”

汪静之后来说:那遗物,是她的日记还有她的诗,以及胡适写给她的诗和信件。曹佩声死后,汪静之果然将这些物件全部付诸一炬……

火和激情一样,可以烧毁一切,也只能烧毁一切。可惜,这个道理,曹佩声终其一生都未能明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