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年,当导演周楠接到《我的巴比伦恋人》的邀约时,这还是一个每集20分钟,共12集的荒诞喜剧剧本。

此前,他拍过很多短片,也拍过院线电影,唯独没有尝试过拍剧。不过,最初接触这个项目时,周楠内心并没有打鼓:“因为和编剧很熟,做的也是擅长的短片类型的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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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到在做的过程中,剧本被完全推翻。当时,12集的短剧尚未形成业内认知,平台觉得这是一部“跳出盒子”的意外作品,而周楠和编剧则觉得也许可以重新跳一次,甚至跳得更远。在制片人的鼓励下,三个人将一切推翻重来。

但当时的周楠无法预料,《我的巴比伦恋人》竟然要贯穿他生命中漫长的五年。项目启动时,周楠尚未成家,项目经历诸多波折终于播出时,他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爸爸。

好在,五年的付出,在今天有了超出预料的收获。谁也没想到,这部“果然跳得更远了”的大胆作品,在开播时并没有受到重视的作品,竟然瑕不掩瑜,会成为在口碑和热度上的黑马。

周楠感慨于这份幸运,也感恩于观众给予的“回响”。“观众其实是很聪明友善的,当你的真心被感知到了,他们就会善意地忽略你的缺点,放大你的优点。感情的收获和付出是相互的。”

打破“羞耻感”

周楠还记得,在童年的课堂上,同学们站起来读的总是充满了“正确观点”的文章,而那些挥洒想象力和真挚情感的文字,会被老师批上“过于早熟”的评语,出现在家长会上的沟通中。

而那些在同学们的哄笑和嘲讽中被偶然传出的一纸情书,几页日记,成了不称职的老师们“捕杀”的对象,不成熟的同学们“围攻”的目标,伤害过多少情窦初开的稚嫩心灵。

许多青少年对美好亲密关系的想象还没来得及开始,就被扼杀在了摇篮里,在并不清楚欲望到底是什么的时候,便被灌输了“羞耻感”。在压抑与规矩中度过青春期,又在高压竞争中长大成人。也许很多人就是在这样的旁观和亲历中,逐渐失去了情感上的试错勇气,甚至忘了学习爱与被爱的能力。

《我的巴比伦恋人》中,女主陈美如就是一个典型。她12岁时写下了一个言情小说,在其中安排自己与古巴比伦的混血王子,来了段缠缠绵绵的生死之恋。但在被老师发现后,她的少女心事、天真幻想,被冠上了“黄色小说”的污名。她在封闭的小镇上也因此“成名”,身边人不以为意的戏谑、嘲弄,像是一顿乱棒,扼杀了她的想象力。

“所以故事中,12岁的陈美如拯救了24岁的陈美如。我们也希望能借此来唤醒成年的我们,帮助我们回忆我们真正想要的爱是什么样子,真正想要的自己是什么样子。”

在初版剧本被推翻后,剧组唯一剩下的只有当时已经建立了联系的凤小岳。“他是天然带着梦幻感的男演员。我们希望他在其中,能够像是一个骑着白马翩翩而来,告诉女孩们梦想可以成真、爱欲并不羞耻的王子。”周楠解释道。

随着主创团队不断的创意碰撞,剧集的故事逐渐丰满成型。喜欢周杰伦的朋友、做着公主王子梦的朋友、唱着那些人尽皆知歌曲的朋友,都为这部剧提供了丰富的灵感。很多新奇大胆的元素,在《我的巴比伦恋人》中都被和谐地融合在了一起。

周楠用“调色盘”形容这个结果,“写剧本的时候我们一直在想,怎样去展现不同的人物,怎样从不同的维度讲出好玩的故事,让大多数人共鸣。我们希望最终呈现的色彩是对撞的,但是又有总体统一性。”

他用莫兰迪色系来形容这些角色设定:“有一点灰度上的相同,但是各自的色彩表现是不一样的。在前期筹划中,我们一直在做功课,不断寻找那种非常微妙的相似性。”

“在剧中,三位女孩其实都不懂爱。这就是人物的灰度,是人物成长的空间,同时人物又具有不同的色彩:陈美如因为童年阴影成为了一个被动保守的人;和她对比起来,龙女对爱情的表达极其炽热,但是这是基于日记本中的设定,她其实并没有真正体验过爱;姜蕙真看似在爱情里游刃有余,但她之所以如此,也是因为惧怕受伤,本质上是胆小而敏感的。”

选择重庆做主拍摄地,也可以套用这种色彩理论。

“重庆给这个剧带来了一种强烈的生活质感。在别的剧中,作者更多在乎的是这里的空间逻辑失灵和超现实感。然而对于我们来说,这里杂糅着乡音和市井感的氛围,斑驳的建筑与繁乱的街道,才是我们的着眼点。是我们用来与童年时空梦幻般的气氛、古巴比伦神秘辉煌的场景做空间对比的依据。相比一个现代化的,每个人都游离其中的都市,重庆和它附属的巫山小镇,与陈美如、姜蕙真、段水流血脉相连,这也与慕容杰伦、欧阳文山和龙女们的凭空出现,形成了一种色彩上的互补效应。”

在最近的剧情中,古巴比伦世界和陈美如现实生活之间的关联被打通,慕容杰伦、九天龙女这些“穿书”角色的身份变成了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。如此,他们的前史、矛盾和纠葛就必不可少。在超越了同类剧情逻辑的同时,也对剧组的创作能力提出了全新的挑战。人物能否继续保持鲜活,剧情能否合理通顺,最终的裁判权永远在观众的手中。

最近更新的几集,宏大的故事背景展开之后,在社交平台上引起了很多讨论,一方面是网友对制作精良的赞誉,另一方面也暴露了剧情和人物上的笔力不足。

周楠表示:“我们享受着观众的褒奖和喜爱,也就理应正面接受观众的批评。如果我们在创作中,没有办法满足观众对人物线索的全部期待,那就是主创的责任,不要去找任何借口,也必须亲自承担。”

而距离完播还有一周的时间,不知《我的巴比伦恋人》能否在离场时,留给观众一个满意的身影。

找寻与和解

抛开几段不同的情感纠葛,《我的巴比伦恋人》还有更复杂的暗线和隐喻让人动容。

陈美如受童年影响,有意将欲望压制。她做着网络审查员的工作,和一切出界的行为说NO。在被逼急了时,她才会歇斯底里地诉说自己的恐惧。在这些让人同频共振的情节里,我们能感受到导演周楠细腻的小心思和微妙的情感表达。

在这其中发挥重要作用的,是周楠过去十余年的个人经历。

周楠并不是一下子就确定要成为导演的。高中时,他和所有普通学生一样,学习、高考、选择以后好找工作的专业。只有一点不同的是,他以微弱的分数差距和清华失之交臂。

最终进入的学校让他大失所望,在深圳特区自由浪漫的氛围里度过了中学时光的他,面对当时学校陈腐和死板的教育理念,感到“热爱的理工方向似乎黯淡了,而记忆中文艺创作的快乐则明亮了起来”,于是他产生了“出逃”的念头。

然而学校却对高分考入的他委以重任,他甚至想要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去证明,自己也许不是学校想象的那种学生——于是他发现,校规中有一条是“不许在宿舍看电影”。于是他竟买回了大量的电影光盘,沉浸其中,一发而不可收拾,“起初是不成熟的叛逆,却在逃离现世中找到了毕生所爱”,周楠这样形容与电影的奇遇。

于是,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。确定新的目标,以优秀的成绩从本科毕业,再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的研究生。他感激这次奇遇,可以一切从零开始。

摄影师宇明远(左)与周楠

刚开始创作时,周楠主要是拍短片。他从中学习到的最重要的技能就是“如何与观众对话”。短片通常在很热乎的时候就被捧上了网站,及时的反馈与交流,成了这段经历中最宝贵的财富。

这个时代,导演不是一个自说自话的职业。就像舞台上的戏剧,演员应该在什么时候停下来,给观众足够的反应时间,这是一场场演出来的经历。导演想要摸透观众,需要一点点交流出来。

周楠认为,在商业作品中,个人化的表达固然重要,但通俗和观众的共鸣才应该是更高的标准。“通俗不是一个贬义词。尤其是在影视创作中,它应该是一个褒义词。通俗是勇敢者的游戏,因为它意味着更广大市场的检验和批评,只有经历了这个并存活下来的,才是真正有价值的表达。作为创作者,在通俗的语境中,保持表达的独特与高尚,是我一直在学习的。”

但这种对于通俗化的理解,并不是一蹴而就的。2007年,周楠拍了第一部短片。2010年,他拍了第一部电影。2016年,他才开始了这部剧集处女作的创作。虽然创作之路有点曲折,但回过头来看,一切却又是刚刚好。周楠认为自己在每一个时刻做出的选择,都代表当时的真实处境。

“对我而言,我需要有一个目标在,让我踮着脚去够它。完成这个目标后,我会有收获,也能放下一些不甘。就像我第一部长篇电影,是胶片拍的。我在现场听到过胶片转起来的声音,所以这一生就没有执念了。某种意义上讲,我感激那些经历,是它们成就了今天的我。”

抵达的方向

对于《我的巴比伦恋人》,豆瓣有一条高亮短评如此评价:“喜剧的外壳,雷剧的噱头,悲剧的内核。轻巧实现的密集幽默,细思极痛的成人挽歌。女性与羞耻感的抗争,天真对压抑的互搏,以及都市男女寻找治愈的突破口。”这个短评由一组组反义词拼贴而成,与《我的巴比伦恋人》的气质相同。

这部剧中,真正让观众反观艰难现实的正是那些喜剧色彩浓厚的段落:陈美如在二舅妈面前的诚惶诚恐,慕容杰伦献祭自我的表达方式,九天龙女远处的偷窥……这些都让“喜剧”成为周楠作品中,表达社会现实的跳板。

这也是周楠这些年来逐渐确立的作者化理念:在喜剧视角中,表达细腻真切的情感,表现对现实的关照。

对于喜剧,周楠有着莫名的偏爱。从他第一次在大学期间拿起DV尝试拍摄,到后来在北电自费拍短片作业,他的职业生涯都和喜剧密不可分。但和传统意义上的喜剧创作不同,“埋梗”和“包袱点”并不是他想要呈现的重点。

曾经,周楠遇到过一个欣赏他的短片的好莱坞制片人,喜欢他作品的原因是他的所有喜剧都是悲伤的:“他这样说的时候,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究竟要做怎样的喜剧。有些喜剧之所以会让观众发笑,是因为主角在撕扯自己给别人看,别人会有一种还好,我比你快乐的对比感。在这种对比中,他认同你、同情你、理解你,最终舍不得你、心疼你。”

就像周楠很喜欢的美国电影《我为玛丽狂》中的一个片段:男主角跟女主角第一次约会的时候,男主角上厕所拉拉链,不小心夹到了自己。10年后,他成为了一个成功人士,回到这个小镇,酒吧老板看到他的第一句话还是,你是当年拉拉链夹到自己的那个人。

“我始终认为,这场戏是这部电影的华彩之处。它虽然是一种喜剧的手法,但表现出的那种现实的难堪和尴尬,有着穿透银幕的力度。”

很多年过去了,这部电影仍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脑子里。后来,这个片段被他融入到《我的巴比伦恋人》中,变成了陈美如再次回到重庆巫山时的尴尬与窘迫:离开小城二十多年的她,长了个子、换了打扮,但肉贩看到她的第一眼,依旧嚷的是“写色情日记的陈美如”。

拍这场戏时,周楠和演员发生过激烈的讨论,“我要求肉贩每一句台词的节奏,每一个动作都夸张起来、刻意起来,和陈美如的尴尬形成一种对撞。”周楠善于把握这种平衡,《我的巴比伦恋人》的各位主创们,也将信任完全交付于他。

喜剧的节奏,是需要在剪辑台上才能最终创作完成的。现场拍摄中,很多喜剧桥段演员很难完全理解:“很多时候,我必须要演员完成一些不具有逻辑性的表演。因为只有脱离了逻辑,它才能够产生喜剧的效果。”有机会,周楠还想要执导一部有着喜剧元素的作品,但他并不想用喜剧框住自己。

他始终认为,喜剧跟爱情一样,更像是一种元素,而非一个类型,“如果把喜剧作为一个类型的话,很容易走向语言喜剧或者闹剧的方向,让故事变得廉价。所以,我更倾向于喜剧只是一种创作者本能,为故事的讲述提供了一种分寸感,也是与观众对话的一种友善的方式。下一次创作,也许大家能看到我在喜剧表达上更多的可能性,当然更重要的前提是,先讲出另一个通俗的、独特的、高尚的故事。”

【文/石榴】